詞中有物蘊藉風流 作者:梁偉詩
林夕黃偉文曾異口同聲的說,聽眾很多時候單憑一兩句歌詞來定全首歌詞的生死,真正懂欣賞香港流行歌詞的人其實並不多。甚 至在K場把某年度金曲唱得青筋暴現、聲嘶力竭的往往也不明所以,只是貪圖容易上口便隨身聽隨口唱。結果詞人暗嘆明珠暗投之餘,也不得不承認創作和接收的循 環單向失效,意興索然。在「一個姚明,一個章子怡,比一萬本孔子都有效果」的時代,連貨車司機都哼唱〈夕陽無限好〉(陳輝揚語),自是無人懷疑粵語流行曲 的覆蓋力度和廣度。關鍵是如何讓香港粵語流行曲的精髓為人所知,得以傳世,便可能需要經過起碼一代人的努力。
淘沙鑠金 細味賞析
在人人只是狂Down歌、喪唱K的時代,朱耀偉黃志華逆流而上,強調細味賞析追源溯始,為香港少數持續研究香港流行歌詞的學者專家。最近二人合 作發表歌詞研究集《香港歌詞導賞》(香港:匯智出版社),在六十年的香港詞海中淘沙鑠金,為讀者細讀出五十八首香港流行歌詞的妙處。從唐滌生吳一嘯黃霑盧國沾林振強潘源良向雪懷,到晚近的林夕黃偉文周耀輝都榜上有名雀屏中選,藉此突顯各家各派的詞人特色。當中自然也隱伏着對香港流行詞壇版圖、流行歌詞源流的認知。
黃志華的研究範圍為早期香港粵語流行曲,早年已發表《早期香港粵語流行曲(1950-1974)》、《香港詞人詞話》、《曲詞雙絕──胡文森作 品研究》等著作。觀乎《香港歌詞導賞》的分工,黃志華主要負責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部分。一般研究者往往把香港粵語流行曲理解為發端自六、七十年代,並以 〈鐵塔凌雲〉、〈獅子山下〉為確立「港歌」的劃時代標誌。因此,從四十年代說起的《香港歌詞導賞》,也就是通過獨特的學術視野,在導讀伊始便把粵語流行曲 的開端設置在唐滌生吳一嘯的時代──掛頭牌的吳一嘯〈燕歸來〉和唐滌生〈銀塘吐艷〉分別為一九四八年及一九五一年的電影插曲。黃志華的處理不但把香港粵語 流行曲源頭,一下子上推到粵曲小曲小調。並把早期粵語流行曲的某些創作技法,抽繹為與當代流行曲血肉相連的文化承傳。包括賞析中所引用的「乙反調」、「轉 踏體」,乃至於以古典詞曲作參照,都反映出若非以古典曲詞角度談某些流行歌詞,的確不能曲盡其妙其趣。
朱耀偉則主要負責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部分。出身於學院的朱耀偉在賞析中大量以古今中外的重要詩論詞論文學理論,作為體味香港流行歌詞的有效工 具;輔以文化研究的若干說法,把流行歌詞重新放置在特定社會時空中,彰顯其意。即如朱耀偉注意到流行歌詞中的混雜性,包括林夕〈傳說〉與艾略特〈荒原〉的 拼揍效果,大有異曲同工之妙;黃偉文〈忘記歌詞〉更是「以詞論詞」的歌詞代表作,大有古人「以詩論詩」、「以文論文」的操斧伐柯古風。此外,〈零時十分〉以英文入詞、〈數字人生〉以數字入詞,都折射出香港人的「雜種」身份與香港特有文化的混雜性。
奠定研究基礎
朱耀偉在《香港歌詞導賞》中明顯採取了有異於黃志華的進路。朱耀偉早年以「書寫歌詞史」的方法為重要詞人開章立傳、積極梳理出香港粵語流行曲的 整體發展歷史,着力於確立香港粵語流行曲在文化上的獨特意義。在一九九八年發表《香港流行歌詞研究:七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以來,不輟地進行有關香 港流行歌詞及流行音樂工業的研究,包括早前出版的《光輝歲月:香港流行樂隊組合研究(1984-1990)》、《音樂感言:香港「中文歌運動」研究》、 《音樂感言二:香港「原創歌運動」研究》等等。那麼,《香港歌詞導賞》正好還原基本步,重新回到「咀嚼歌詞」的研究基礎,點出香港流行歌詞洪流中的重要景 點,為「香港流行歌詞史」奠定能出能入的研究基盤。
《香港歌詞導賞》雖非任何流行樂壇頒獎禮,作為讀者和粵語流行曲的聽眾,自是非常關注《香港歌詞導賞》究竟如何從一九四八至二七近六十年的 詞海中,篩選出這五十八首粵語流行曲。據悉《香港歌詞導賞》的原計劃為《香港歌詞導賞一百首》,可惜版權所限使得詞人詞作分配極不平均。盧國沾鄭國江林振 強的作品由於得到唱片公司慷慨放行,每位均獲選六七首之多;周耀輝周禮茂及女詞人則在「幾首只能活一兩首」情況下聲勢銳減;滄海遺珠馮正(〈十年〉)馮基 德(〈昨夜的渡輪上〉)、新生代詞人喬靖夫(〈深藍〉)周博賢(〈悟入歧途〉)在森嚴的唱片工業的無物之陣,多番折騰後依然未能浮出歷史地表。非戰之罪。
文學資源與歌詞相遇相知
另一方面,《香港歌詞導賞》同時隱含了一個研究的前設,就是把歌詞視為封閉的文本系統。縱然當中並沒有只聚焦於歌詞詞藻之美,但如能把娛樂機制 中千絲萬縷的元素加進去,或者更能呈現一首歌如何在眾多網絡中拉扯成形。即如黃志華談〈天花亂墜〉將之與兩首宋詩相媲美,大概可以進一步剖析收錄在達明一 派後六四大碟《神經》的〈天花亂墜〉所包含的社會情緒和荒謬批判。壓卷一章,朱耀偉論及林若寧〈悲歌之王〉(楊千嬅)與林夕〈K歌之王〉之間的互文關係, 着力解讀出林若寧如何把乃師林夕悉心為楊千嬅寫過的悲慘歌詞片段融入其中。
誠然,《香港歌詞導賞》的導賞結果或者不是最重要的。我倒認為《香港歌詞導賞》,更在意表現出至少兩種的研究格局和手勢。也就是說,《香港歌詞 導賞》在為讀者和聽眾示範如何用認真的態度、個人的文學文化資源與歌詞相遇相知。試問,能把林夕〈搜神記〉倒背如流的K迷,有沒有起碼的好奇心問過《搜神 記》究竟是什麼(是怎樣的一本書)?林夕〈搜神記〉所傳達的精神與《搜神記》有何關係?謝安琪的粉絲,有否注意到黃偉文的〈港女的幸福星期日〉通篇是沒有男人的呢?當中是否另有深意?當普羅大眾在哀嘆粵語流行曲「新不如舊」、「水平不佳沒有創意」的時候,有否想過真正「水平不佳沒有創意」的也有可能是接收流行曲的觀眾聽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