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菀之與張敬軒這一對幕前拍檔,從緋聞情侶過渡到最好「姊妹」(《擁抱一個人》歌詞中的稱呼),從合唱單曲到一同開演唱會,默契與火花早已受業界與樂迷肯定,然而兩人的音樂方向卻大有不同,如同地球與「火星」(《我來自火星》中王菀之的自我定位) – 張敬軒以商業自居,稱許王菀之為藝術家,就表明兩人風格的分野。他們首個大型紅館表演的合作,要調和大路與另類,同時面向大眾娛樂,平衡高雅與凡俗,就要找到兩者的共通點。於是有了派台歌《友誼的小船》、演唱會的名字 – Magical Teeter Totter (搖搖板)、海報上的色彩、表演者的服裝與表情,在在展示他們要打造的感覺 – 歡笑、繽紛的童趣。
流行曲總有其歷史,選曲的組合自有無窮閱讀空間,兩段最熱鬧最多舞者的編排,連結到本地歌曲傳統與演變,與中日文化結合的想像,為現場觀眾帶來爆笑驚喜的娛樂效果。先投入嘉年華式的開場,重唱與食物有關的經典廣東流行曲(《叉燒包》、《牛油蛋撻》與《邊個話我傻》中的「燒鵝」),相當合家歡。然而落俗不等於低俗,三首經典提醒了樂迷,曾經流行的港式文化,從過去到今日仍然流傳。旋律如此簡單直接、歌詞的通用口語也如此響亮鏗鏘。
《叉燒包》雖不是粵語歌,叉燒包卻是廣東出品,原唱亦是本土代表徐小鳳 (現今大熱的《喜氣洋洋》也來於此),聯想到張敬軒的背景,非土生土長卻以廣東歌、香港人為傲,也有港樂不在語言與出身,而在自我身份認同的肯定。以歷史作回顧,從70年代起初香港人唱國語歌,到有了自家語言的流行 (我口唱我心),演變至80-90年代有唱作人 (林子祥、蔣志光) 的一代 (我手譜我心),來到軒之兩位現代唱作以延續傳統。難怪他們稱自己仍是新人,在這一連串組曲面前,承繼著輝煌的港樂,怎能不低頭謙卑呢?
高潮段落的壽司設計 (「壽司船」與「迴轉壽司」) 呼應了食物的題旨,然而壽司卻源自日本,所唱的《友誼的小船》題材則源由內地山東,以廣東歌與港式舞台移植中日元素,就只有香港能做到。由此想像,這一段是《北京北角》的黃偉文主理並非意外,編排《友誼的小船》緊接《Chotto 等等》(又一港日連結) 更是有心為之。
於是本土的意義又有另一延伸,除了要追溯本地的歷史與情懷,還是連結外在地方的橋樑。不過這樣的大和解是表面的和諧嗎? 畢竟歌者開心地唱著《粒糖有毒》,糖衣內裏明明是毒藥啊! 在2月18日聽到《伴我啟航》也是百般滋味在心頭,這曲陽光又勵志,又有同坐一船航行的意味,視聽配搭是一致的,然而歌曲乃1984年《新紮師兄》劇集主題曲,既是中英聯合聲明簽訂、改變香港命運的時代,也是警察是受市民歡迎的英雄標誌,然而時空返回今日的七警案,何其諷刺。
王菀之的音樂形象向來高冷,但她在歌唱以外的演出,或訪問的性情都有可愛惹笑的另一面,還是與歡樂的歌曲相襯。《開籠雀》作為開場曲的「讓氣氛高漲」,接續張敬軒的《相對論》比《高八度》更好玩過癮,少了一份古典優雅的正派;《(巴黎沒有) 摩天輪》本是淒美幻想,也可轉成《擁抱一個人》的溫暖對唱,不再寂寞;《粒糖有毒》與《低科技之歌》換上開揚的編曲節奏,也可以與眾同樂。將王菀之從「離地」拉回地面,或會讓其死忠支持視為降低格調的妥協,然而她的音樂並沒有失去靈氣,反而是還原到歌者原來的個性。
黃偉文與林夕各自貢獻了王菀之的兩面,這一晚就有了完整的分別呈現。完全屬於林夕的部分,是《畫意》《酷愛》《水百合》《留白》的一段直落,也是王菀之唯一的個人發揮,沒有其他表演者的配合,就是其純粹的歌聲與琴音,以及馮翰銘的幕後編曲。林夕賦予了王菀之一個藝術的形象,有詩有畫,抽象難懂,驕傲得無人欣賞,寧願不開花也不妥協。
舞台上、音樂上,王菀之同樣表現了曲高和寡的無奈到不在乎的層次,然而當中她加入了一首《酷愛》的重新演譯,從而補充了情感階段的變化。《畫意》綿密不絕的旋律還是幽怨、堅定、熱情,於是《酷愛》起首時,所面對愛人的背叛是相當溫柔與悲慘的演繹,到副歌釋放過後,聲音變為冷漠與仇恨,逐漸走上「死心」的絕路。《水百合》與《留白》的瀟灑型格,就此成形。四首歌說了一個藝術家的故事,也是歌唱表演的藝術。
一般觀眾所認識的王菀之,能接觸的王菀之,更具真實生活感的王菀之,卻在黃偉文的筆下,不孤獨自傲,會有人心的觸碰,仍不失靈氣。《最好的》與《該死的快樂》有同樣偏鋒的旋律走向,然而唱著更實在的人生矛盾。《最好的》回應了先前歌曲意象中的花與畫,卻不是抽象的境界,而是在訴說不被欣賞的故事,其想法與情緒在歌詞中已全然流露,到《該死的快樂》更為直白,張敬軒亦能參與其共鳴。最好的作品註定要有壞的遺憾,最快樂註定要以不快樂作交換。之後一段以《小團圓》為首、《末日》為結的安排,更見黃偉文的歌詞能與他人的創作互動互文的可能性,是以他所詮釋的王菀之形象,更有貼地親和力; 同樣《小團圓》源自張愛玲的小說名字,延續王菀之作品的藝術聯想。
《畫意》到《留白》是音樂格調上的高境界,但只屬於王菀之; 要王菀之與張敬軒一同帶來思緒、情感的起伏則在《井》到《迷失表參道》、《小團圓》到《末日》兩個段落。《井》與《最好的》都有跌入低谷的意味,然後《該死的快樂》與《迷失表參道》則是迷路的指向,舞台形象表達上,前者是黑色的無頭死神,代表著每個快樂,都是與死神的交易,要犠牲自我來換取; 後者是紅色的妖艷,是慾望的勾引,禤天揚與王菀之的誘惑舞蹈,正是兩性的拉扯,張敬軒置身其中,是迷失於性別取向的掙扎嗎? 性愛與死亡,黑色與紅色,既快樂又墮落。
王菀之與張敬軒的歌曲對應,有如你問我答,亦透過兩人的肢體動作與眼神交流、機關的移動去表現戲劇性,如分離與相聚。先有《小團圓》的滿足於微小生活,兩人距離遙遠,兩手伸出想要得到對方; 然後《青春常駐》概嘆時月留不住,心靈被封鎖,如舞台上的燈圈把張敬軒圍困,王菀之遺在圈外,聊唱著《迷失藝術》作開解與安慰,接上《笑忘書》以遺書回應《迷失藝術》的自殺念頭,從而解開心結,走出光圈,彼此在《末日》重逢相擁,伴隨《Blessing》的祝福和音,雙雙下去,淒美動人。難得是故事情境沒有以往舞台劇式的誇張與煽情,盡以細節去暗示,不需聲淚俱下與聲嘶力竭,《青春常駐》與《Blessing》都沒有了從前的激昂,回歸簡約舒服。
張敬軒兩回獨唱部分都走回平常港式個唱的路線,卻贏得大眾的氣氛與手機燈海,就見流行樂迷的品味。當然他一向能在優美旋律中唱出感染力,題材相配的《找對的人》與《好時辰》亦是理所當然的合在一起,《櫻花樹下》顯然從內地歌唱節目的演繹移植過來,以咆哮換掌聲。選曲與表演沒有驚喜,宣佈暫別消息才是亮點。他的音樂確早到瓶頸,創作力不及環球時期的高峰,與其倒模沉悶,首首深情大路,不如休息並吸收更多外來養分,其所提及的古典方向不失為好選擇。可惜感人言論之後,竟然是情調一百八十度轉變的《羅賓》; 更可惜的《羅賓》淪為握手位,讓一首輕快有人物主題的歌曲,得不到現場翻新,只有舞台中央的器樂演奏增添了視聽趣味。安歌也是預期之中,《My Way》與《我真的受傷了》為二人出道作,亦是首本名曲,跟三年前的拉闊安排一樣。《擁抱一個人》在之前的王菀之演唱會已出現過,搞笑的改詞還是保留了,過場的對白則稍有修改,最後《手望》則作為兩位歌手首次合作的單曲,宣告是次演唱會落幕。